雕刻时光
——小议《红楼梦》中的仪式感
日光之下,并无新事。确实,《红楼梦》里的大多数时光,都是一种平平淡淡的日常。很少有什么戏剧性的新鲜事,但你读来却觉得意味深长,不忍释卷。我想,可能是大观园里的生活充满了一种仪式感。这些仪式感让日光下的每一个片段都可能变得特别珍贵,新鲜有趣和美好,让每一片时光都成了雕刻师手中的艺术品。
仪式感到底是什么?我想,大概是人们用一种特别的形式表达对人、事、物、情等的一切生命形式的虔诚与重视或者惦念吧,美好的仪式感一定源于人内心情感的真实表达。《红楼梦》里布满了大大小小、轻轻重重的仪式感。有些只是贵族生活甚至身份的安逸浮华表达,有些却是在特定的仪式中深悟生命感慨人生。
大观园里最浅层的仪式感大概可定位于生活里的吃穿住行,一味药,一杯茶,一个菜,都能非常郑重,讲究到繁琐的程度,细细读来,却的确让你相信物好、人好、生活美好。如宝钗的冷香丸的配置就极富仪式感,“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心十二两,要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,要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,要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……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,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,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……”白色、清水、幽香从感官上突显了“冷”、“香”二字,季节、节气还有象征一年的“十二”以一种神秘感时光感寄予药材的稀贵上,甚至这些白牡丹白荷花,霜,雪等,似乎都与宝钗的形象气质相符,象征着宝钗的尊贵、雅洁、理性、冷静、智慧、平和。这些繁复的清冷一一读过来,让人不觉相信这的确是一味治疗热毒的良药。
妙玉的“体己茶”,亦仪式感十足,水是“五年梅花雪水”,茶具是难得一见的珍奇古玩,那茶饮来究竟是怎样的清醇沁香,我们不得而知。有人质疑妙玉矫揉造作,而我却能看到言行似乎孤高清傲的妙玉心底里对宝黛钗三人的珍视,她不会用语言神态的热度来表达郑重情意,但在这一盅茶水里,我能读到她外冷而内热的真实心意。一个女子,对一茶一水如此倾心怜惜,她的灵魂是何等的清灵美好?这一茶一水的仪式感,难道不是妙玉其人诗意生活的最精雅的表达?
还有那道“茄鲞”,它需先用鸡油炸碎钉子茄肉,再将鸡肉脯子和香菌、新笋、蘑菇、五香豆腐干子、各色果干子用鸡汤维煨干,最后加糟油一拌。一种普通的食材在繁复的流程中有了仪式感,有了贵族的身份。凤姐向刘姥姥细诉这“茄鲞”的过程中,何尝不是对荣府奢侈无度生活的自诩与自衿。在刘姥姥难以置信的惊讶中,这道“茄鲞”成了荣府贵族身份的象征,也似乎成了荣府诸人坚信自己会永远荣华富贵的催眠剂。一道茄子如此,更不要说为迎接“元妃省亲”特特修建的大观园了,那么豪奢精工,连元妃都觉得过份了。
与这些仪式感最不同的想必是“黛玉葬花”了,这是大观园中最汹涌最深刻的仪式感之一了,也可能是中国文化史上最美的行为艺术。三月中浣,桃花落红成阵,年年落花年年生,这本是平常不过的现象,可竟有人不忍糟蹋了落花,将花瓣装在绢袋里,再埋在花冢中,葬花自伤不能自持,哭而歌曰:“侬今葬花人笑痴,他年葬侬知是谁。”黛玉从花中看到人生,花终有一谢,人终有一死,世间万物也终将改变、逝去,正如闫红所言,她葬的不只是花,还有自己,她预先给自己完成了一个美丽而悲凉的仪式。
也有人说黛玉葬花过于矫情,但黛玉葬花纯然是她内心澎湃的情感表达,她无意表演给任何人看,何来矫情一说?当然黛玉的勇敢在于她并不怕你笑话她。黛玉葬花的仪式里,充满奇特而丰富的想象,画面凄清,而饱含浓烈的忧伤。葬花仪式是怜花,是自怜,也是弱小的黛玉与悲剧命运冷酷现实的对抗与对话,而让我更为震撼的是她对美的独特感悟珍惜和创造。
不仅是《红楼梦》里有说不尽的仪式感,中国传统文化里亦处处都有仪式感的身影,比如孔子推崇的“非礼勿视非礼无言非礼勿听非礼勿动”,普罗大众格外重视的成人礼,婚礼,慎终追远的丧礼等,这种仪式感更深广更普遍,不仅让人感觉到美、珍惜、郑重,还让你产生崇敬之心,像是精神图腾,可以指引一个民族的精神走向。
快节奏的时代,我们对仪式感仍有追求,但估计要提倡达到宝钗之“冷香丸”妙玉之“茶”黛玉之“葬花”的仪式感水平,不免会让人觉得迂腐。但是,我以为,人类最美好的理想蓝图,莫过于有足够多的心意,和足够慢的心境,去雕刻时光,将每一天都过得富有仪式感,不管是快乐还是富足,不管是悲伤还是失去,我们都能将特别的心意,赋予特别的形式,将日光下的每一片时光,都雕刻成新鲜美好独特的艺术品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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