打小便从长辈的口中受到了要读圣贤书的教诲，什么“读书之乐乐陶陶，起并明月霜天高”“立身以立学为先，立学以读书为本”诸如此类的。然囿于年少，天性使然，这其中对于“窗外事”与“圣贤书”的内心斗争往往是更憧憬于窗外的。即使是被父亲手中的戒尺逼回桌前所拿起的书本，也必须是趣味十足、情节生动的。由是乎，《西游记》便成了我读了又读的“可书”了。可能也正是这样的多次翻读，让我对于圣贤书之“圣”，有了直观的认识，更有了多维度的触拥与朝拜。
一
初次接触《西游》，是从听读开始的，父亲在一边拿着装帧颇为精致的读本，我坐在旁边。父亲是位语文老师，读得倒是很有抑扬顿挫之感。在那并不平淡的朗读中，我完成了我的《西游》初读。虽然，整个听读大都是懵懂状态的，但是听着听着，对有些桥段和人物是留下许多深刻印象的。再加上后来父亲买来的“助读神器”——绘本，文字不多，寥寥几语，大多是彩绘。那时的我，比对着画中人儿，记住其形体招式，口中念叨着“太上老君，急急如律令”“变”等词汇，配上手中不知哪里弄来的小木棍，一头系上些麻绳，俨然是简易版的拂尘，或将两头削顺溜了的米许长的杉树条舞得“混不透风”，窜上窜下地扮起了“孙猴子”“太白金星”等人物形象。
每每一群小伙伴玩耍，最爱抢的“角”定是那猴子，因为猴子不仅名号响亮——齐天大圣，本事也厉害，招数奇多，花样也奇多，看我“七十二变”——“变”，看我“筋斗云”，“哪里来的妖怪，看打！”倘使抢不上悟空，如来佛祖与师父唐僧则是退而次之的选择，因为他们俩能把猴子克得死死的，一个“五指山”，一个“紧箍咒”。最冷门的则是那老记不住招式的沙和尚和白龙马，沙和尚留下唯一的印象就是——大师兄，师父被妖怪抓走了。白龙马出场频率倒高，但是得被人骑，不难领会，一伙伴骑在身上，被他勒着领子，发着“驾，驾”驱马声的憋屈。
因而那时，何为“圣”？能上天能入地，有一身大神通，具有大本事的就能称之为“圣”了。虽为女儿身，却能时常见到我舞棒弄枪的模样，爱屋及乌的，《灌篮高手》《奥特曼》等成功塑造了大本事人物形象的动画片，都成了我必追的。现在的性格如此跳脱，与此应是脱不了干系的。
二
随着自己识字量的增多，有了诸多通俗读物的铺垫，我终于可以逐字逐句地独立阅读《西游》了，读的过程很是吃力，往往是一个章节就要花要大半天的时间，整个阅读显得有些支离破碎。不过，幸得是在暑假，这不，又在播86版《西游》了。因而无论是书里的还是剧中的，自然也留下许多印象，对于“圣”的认知也就丰盈了些。
在书中，这师徒四人去往西天，历经宝象国、乌鸡国、车迟国、西梁女国、祭赛国、朱紫国、狮驼国、比丘国、灭法国九个国家，外加凤仙郡、玉华州、金平府三个地方，即“九国三地”，总程十万个八千里，纯用脚步丈量，一里计为800步，得有8640万步，途中遭遇八十一难，降伏混世魔王、牛魔王、黄风怪、白骨精等大妖96个，小妖不计其数。这般艰难，没有大毅力，是断然难以克服的。
而作为播放次数最多的影视剧，之所以播了又播，应不是因为现如今同类题材之匮乏，更多的是这部戏的里外折射出来的大毅力。86年，P图荒的年代，后期特效连5毛钱都不到，靠的就是演员的敬业，实地取景，资金不足，拖拖拉拉好久才拍完。曲折却也庆幸，六小龄童的孙悟空形象入木三分，大师兄其动作，其神态，从来不是静止的，每次言语时，其腿，其手，皆有造型。火眼金睛，更是一绝，其眼睛外部与眼神内部动作极多，偏又很搭，整体很是协调。还有这部剧里，孙悟空的打戏从头贯穿到尾，倒是狠狠地满足了余幼时的英雄情节。
说来，那段时间还有个让我印象特为深刻的，是那猴子身上表现出来的勇于斗，敢于斗，乐于斗的斗争精神。
他斗阎王老子，闯进地府索取生死薄，勾销猴类名字；
他斗满天神仙，打出“齐天大圣”之旗，要做一个与天地山川“齐寿”的大王，更要做一个与天地齐平的大圣；
他斗如来佛祖，面对如来佛祖的发问，敢答“我有七十二般变化，万劫不老长生。会驾筋斗云，一纵十万八千里”；
他斗一众妖怪，钻到妖怪肚子里，打滚、踢腿、上窜下跳，疼得妖怪满地打滚，不停求饶。
他敢在玉皇大帝面前傲立，自称“老孙”，叫玉帝为“老官儿”；为报复王母娘娘不请他参加蟠桃大会，就来了个“乱蟠桃”，还因酒醉误入兜率天宫，在太上老君丹房中大嚼金丹，不屈十万天兵天将，打烂太上老君的炼丹炉，又是一场大闹，使得“九曜星闭门闭户，四大天王无影无踪”。
总之，不管能不能打，打得过打不过，抡棒先干，干它个天翻地覆。
也巧的，那段时间正好在热播《亮剑》，与父亲交流中，明白了猴子与李云龙身上共同具备的这种古之侠者的“亮剑”精神。猴子之所以能让这么多人喜欢，与他身上的敢于亮剑的精神光环是离不开的。
因此，幼时认为“圣”者就是具有大本事的理解，开始丰盈起来了。何为“圣”？光有大本事不够，还得有坚韧的毅力和敢于亮剑的斗争精神。一旦认准某事，能不惧艰难的、心无旁骛地一直做下去，才是“圣”。有时想想，自己从幼儿园开始学习古筝和书法，败了几次还能坚持到现在，仍不敢有半点松懈，很有可能是受这份“圣”的潜移默化。
三
偶然参加的一次《西游记》阅读交流会上，大家质疑起《西游》中的不合理之处，问题很是有趣，列举几个：为什么猴子被五指山压住他不变小出来？为什么神仙那么多厉害的法宝在后来把猴哥打那么惨，开始闹天宫的时候不拿出来？唐僧的几个徒弟都会腾云驾雾，悟空更是一个筋斗云能翻十万八千里，为什么不直接载唐僧前往西天？
仔细想来，《西游记》中的诸多疑问，正隐射着西游众生相的别样人性光彩。
以为何步行前往西天为例。徒步去西天取经除了能见其心诚志坚、一心向佛的真诚之外，还迎合了佛家老早就有“我不入地狱，谁入地狱”之说的核心内在，入地狱不是简单的无意义的牺牲，而是不入地狱如何救地狱众生的智慧。走路到西天更能一路深刻体会众生之苦，才能更好救众生于水火之中。《西游记》第八回：如来讲罢，对众言曰：“我观四大部洲，众生善恶，各方不一。东胜神洲者，敬天礼地，心爽气平；北巨芦洲者，虽好杀生，只因糊口，性拙情疏，无多作践；我西牛贺洲者，不贪不杀，养气潜灵，虽无上真，人人固寿；但那南赡部洲者，贪淫乐祸，多杀多争，正所谓口舌凶场，是非恶海。我今有三藏真经，可以劝人为善。”唐僧师徒每到一个地方都宣扬佛法，他们走过的地方，老百姓心中自然就有了佛教的印像。因此，《西游》众生相之大爱、救济苍生之大夙愿怎不能让人起敬？常说古来圣贤皆寂寞，以一人之寂寞换得众生之欢喜，该是最大的“圣”了。
从《西游》泛开去，古今能留名的圣者基本都有这样的救世济世情怀。“先忧后乐”的范仲淹，“与民同乐”的欧阳修，几经贬谪的苏轼，骂了皇帝的清官海瑞，从容赴死的抗战七君子……都是有这样的耀眼济世情怀的。如老子所言“圣人无常心，以百姓心为心”，心有社稷，胸怀苍生，为大“圣”也。
四
作为准七年级新生，《西游》是假期阅读任务，需要完成阅读单上的老多问题。也因这次再读，读得仔细，对“圣”也有了更深刻的感悟。
就拿那三个徒弟的形象来说，六小龄童的孙悟空，几近以假乱真的程度，但它未必像孙悟空，最起码，不像原著小说里的孙悟空。
那孙悟空究竟为何等模样？吴承恩这样描写：
《西游记》第三十六回，宝林寺的僧官看到他“真个是生得丑陋：七高八低孤拐脸、两只黄眼睛，一个磕额头；獠牙往外生，就像属螃蟹的，肉在里面、骨在外面”。别不信，最像此描述的，是《西游降魔篇》里的孙悟空。
猴子还有吃人习性。《第二十七回》：
行者笑道：“师父，你那里认得！老孙在水帘洞里做妖魔时，若想人肉吃，便是这等。或变金银，或变庄台，或变醉人，或变女色。有那等痴心的，爱上我，我就迷他到洞里，尽意随心，或蒸或煮受用；吃不了，还要晒干了防天阴哩！”
马德华的八戒，闫怀礼的沙僧，也是如此。
猪八戒远不是86版那个肥头大耳嘟嘟嘴的卖萌猪，吴承恩如此写《西游记》第二十九回：
“我那大徒弟姓猪，法名悟能八戒，他生得长嘴獠牙，刚鬃扇耳，身粗肚大，行路生风。”“他本是天蓬元帅临凡，只因错投了胎，嘴脸象一个野猪模样。”最像原版猪八戒的，是张纪中版的。
沙僧哪是那木讷品性，唐僧的前九世很可能都被沙僧吃了。《第八回》这样描述：
那怪道：“我愿皈正果。”乃向前道：“菩萨，我在此间吃人无数，向来有几次取经人来，都被我吃了。凡吃的人头，抛落流沙，竟沉水底(这个水，鹅毛也不能浮)，惟有九个取经人的骷髅，浮在水面，再不能沉。我以为异物，将索儿穿在一处，闲时拿来顽耍，这去，但恐取经人不得到此，却不是反误了我的前程也？”
受86版《西游》的影响，孙悟空是高大全，唐僧是迂腐不化，八戒是一只圈养猪，沙僧则只会说：大师兄二师兄，师父被妖怪抓走了。
这样想来，六小龄童的表演固然好，但那只是他诠释孙悟空的一种方式，而周星驰、张卫健则是诠释孙悟空的另一种方式。徐峥的《春光灿烂猪八戒》也该是有自身的内在。
所以，孙悟空、唐僧、猪八戒之流已经不止是某一特定角色、名称，它俨然形成了一种文化符号。而文化符号可以有多种不同地表现方式。就孙悟空而言，六小龄童演得好，但并非最好，因为孙悟空好比哈姆雷特，每个人的理解和表演方式都不同，且都难以符合名著，所以，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“最好的孙悟空”，只有“不同风格的孙悟空”。
这样的阅读体验的否定，在后来查阅《西游》的创作背景与多种解读中找到了类因。《西游》是道家与佛家的争斗，孙悟空、猪八戒、沙僧原都是道家神仙，被转了九世的金蝉子渡化成佛，一为斗战胜佛，一为净坛使者，一为金身罗汉。就连白龙马也沾了光，成了八部天龙广力菩萨。《西游》的收束，否定了道，肯定了佛。《西游》的开篇也是如此：“天生石猴，惊天动地。”玉帝的反应是——“天下方物，乃天下精华所生，不足为异。”然后继续过着歌舞升平的日子。虽小说未写如来的反应，但“眼观三界，心通十方”的他早就处处为招揽猴子留下伏笔。《西游》的行文更是如此：杀的渡的都是道家系统中的妖，而这些妖许多都是道家神仙的坐骑或童子。
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否定呢？了解到作者吴承恩的身世背景就不难解释，他是一个屡试不第的秀才，满腹经纶却未能通过封建的选拔制度谋得个一官半职。自然，走不通，那就否定它吧。于是才有了从道的出走，佛的回归。
对呀，否定和自我否定。恍然明了，所谓读书，所谓书之“圣贤”，是读书过程中，对自身做为人这一特定身份以及独一特性的再一次思考与重新定位。简而言之，就是对书的重新否定认识和自我的重新否定认识。有人说“人的本能，就是拒绝承认甚至去理解和自己认知相反的事物”，我想，读书的功效便是打破这样的本能。一旦你读着读着，产生了这样的大思考和与之相应的打破本能的行动，将这样的思考作为成长路上的某一个因子或借鉴，那么，你可能就走在成“圣”的路上了！
五
央视做了套节目，唤作《一本书一座城》，瞻顾整个阅读《西游记》这本书的历程，戏谑为“一本书，一段心路历程”毫不为过。何为“圣”？通天本事是“圣”，坚韧毅力是“圣”，济世情怀是“圣”，亮剑精神是“圣”、检索反思是“圣”......读一本书，走一段路；走一段路，成一本书。那成书的一刹那，也是“圣”。常读常新大抵如此，《西游记》的阅读只是我整个阅读生命的起点或某个节点，断不能是终点，而我对于“圣贤书”的“圣”的寻找与定位也远没有停歇终止。当我把这样的阅读体验融汇到我的阅读生命中去时，我想也可以算是“圣”。何为“圣”？正如英国作家蕾秋·乔伊斯创作的小说《一个人的朝圣》中的哈罗德，得知二十年未见的老友绝症不久世间，竟觉得步行去见，会挽回其生命。为这么一个莫名的虔诚，一个人，87天，627英里，只为己心朝圣。至于我，为了幼时的一个书之“圣贤”的憧憬，可能870天或8700天，可能6270英里或62700英里，只为我心能朝圣，一个人的朝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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